访谈丨胡昊(@MrFay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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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德水,著名摄影家,1953年出生于河南,1978年从事摄影,在30余年的生涯中曾荣获许多重要奖项,他的主要作品是《黄河流年》。于德水先生是侯登科生前的挚友之一,他是侯登科作品、日记和其它文献资料的保管人之一,同时也是此次“侯登科摄影回顾展1978-2002”的策展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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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胡昊=H 于德水=Y)

H:“侯登科摄影回顾展1978-2002”和他的准全集《侯登科的世界》可以说是对侯登科20多年摄影实践的全景呈现。请问作为侯登科作品、日记和其它文献资料的保管人之一,您认为此次回顾展的举办和准全集的出版的意义是什么?

Y:我觉得可以从两个角度谈这个问题。首先是个人的角度,老侯是我的朋友,既然他把这些东西托付给我,那我就要负起这个责任。老侯有个愿望,他希望未来能有社会机构可以接收这些资料,从而让它们持续地产生积极的社会影响,所以举办回顾展和出版《侯登科的世界》首先的意义对我而言当然是没有辜负朋友的嘱托。其次是社会的角度,展览和新书的出版当然也有很大的文化价值。我们首先得弄清楚侯登科在中国摄影发展历程中的位置。摄影进入到中国以来,特别是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一直到1949年建国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,其实都是为宣传、为意识形态服务的工具,它的独立文化品格丧失了。直到改革开放,摄影的文化品格才逐渐恢复,而从1970年代末到2000年左右这个时段,就是中国摄影转变的关键时期:中国的社会还没有完全开放,文化艺术领域的尝试也都是“摸着石头过河”,而侯登科恰好就是活跃在这个时期的摄影家,他是一个非常有代表性、非常值得研究的个案。

这次回顾展把他20多年来的摄影完整地呈现出来,你会看到他是怎么一步步完成转变的:从70年代摄影语言的形式训练,到图解意识形态的颂歌式摄影,然后又很快转向关注人,关注生命,关注与历史的衔接。1983年我们一块搞联展的时候,他对社会现实的追逐和批判就已经非常明确了。以前有人批评“陕西群体”总是拍一些土、老、破、旧,但这实际上是一种历史意识,是进步的体现。这些细节都是非常值得注意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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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月,于德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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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5-2002黄河流年(三十五选十五),于德水


H:您与侯登科先生也是老相识了,请问在您的印象中,侯登科最与众不同的特质是什么?

Y:在我们的同代人里,老侯的自省意识、自觉意识都是非常强烈的。他始终都处于一种对精神深入的追逐中,而且他付出的努力也要超过很多的同代人。我们成长的年代没有机会接受良好的教育,而侯登科则完全靠自己的抗争、挣扎来进行对社会的思考。那时候,人家都说搞摄影的是最没文化的一批人,成天都是在弄光圈快门,D72、D76,然后把照片洗出来就可以了。但老侯不一样,他试图把摄影、社会、思想结合起来,他在有意识地往这个方向努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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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图:1996年侯登科同陈云晓、李百军等在新疆巴里坤。(于德水 摄),下图:1996年,侯登科同于德水、陈云晓和李百军在新疆天山,以上图片来自李百军的博联社博客


H:常听人会谈起侯登科这个人,但直接谈他摄影的人就少多了。您认为,侯登科的精神品格和他的摄影之间有什么关系?

Y:这次回顾展的举办和《侯登科的世界》的出版,其实才是认识老侯的开始。在梳理他留下的底片、日记、照片的时候,我们发现他还有那么多没有被人注意到的东西,这就更不要说对侯登科有什么深层次的认知和了解了。所以说,对侯登科的研究其实还有待专业人士的开展,我们做的这些事只是在提供史料,这是研究侯登科最基础的一些东西。

H:您之前也和侯登科一起拍过照,请问您如何看待你们影像之间的差异?

Y:从拍法上看,老侯对人的逼近,他的那种勇气是我自愧不如的。他不会回避迎面而来的人性的对撞,他就那么直接迎上去,而我则会退一步,更柔和一点,回避尖锐的东西。在技术上,我们俩都用尼康FM2,他用手动,按起快门却一点不比我这装马达的慢。但他有两极,一方面职业的训练让他特别的敏捷,但另一方面,当他看到一种和他的理性思考产生共鸣的场面时,他的麻烦就来了,因为他会很激动,而他一激动就端不稳相机。他恨啊,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摔掉,但没办法,就是端不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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侯登科作品


H:据我了解,对于侯登科这一代摄影家,我们还有太多不知道的、未被发觉出来的东西,所以也就谈不上系统的研究了。

Y:你说的这段历史,也就是1978年到2000年前后的20多年,中国的摄影像中国的经济一样,它的节奏和步伐都过于急促了。对摄影来说,我们也总是把目光放在最新的发展走向上,比如我在河南就极力地推崇新的苗头、思想、方式、语言,但对于我们这一代人的路是怎么走的却没来得及看一眼。老侯是我们这一代里一个代表性的作者,对他的忽略,其实就是对这个时代的忽略。在当下这个私摄影的时代,在人人都追求表达自我的时代新语境中,回头看一看历史发展的进程是很有必要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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侯登科作品


H:熟悉侯登科的朋友都说他很矛盾,甚至有点固执,您认为这是什么原因导致的?

首先我得说,老侯虽然人很矛盾、很固执,但他也会吸收新的东西。1987年,在珠海,中国的摄影专业圈召开了理论研讨会。我和老侯都去了,当他看到经济特区极为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和物质形态的时候,曾一度陷入极度的狂躁中。我们俩住一个房间,他每天回到宾馆都在房间里快速地来回踱着步子,他觉得自己没法接受这样的现实,“这就是我们的中国特区?就是我们现在的文明?”

我们在珠海开会享受了很高的标准。吃饭是分餐制,每个人身后都站着一个服务员,负责把每道菜分到碟里。侯登科当时就抱怨说,“你喂猪哪?”包括后来去迪厅,他看到年轻人在那儿发疯似的折腾,他也觉得受不了。他那时候确实是在强烈地抗拒,但他后来却愿意花费半年的时间,通过阅读、思考来试图理解这些新的东西,然后还给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来说这个事。所以说他一方面很固执,固执的时候可能谁也比不过他,但他会观察、理解他还看不明白的东西,看清楚之后,他也会吸收。

老侯这样的性格和他个人的经历有很大的关系。我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于连(司汤达《红与黑》的主人公)的性格,儿时历经磨难,成长于社会底层,所以他要挣扎、要抗争,不甘于接受一切现实的条件,所以他的身上也就有了一股狠劲儿。很多事儿我们这代人都做过,但为什么没有像他那样钻得那么深?这和他的性格、他的经历是分不开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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侯登科作品


H:您提到因为时间和精力有限,《侯登科的世界》只能算是一个准全集,请问未来对此还有什么计划?

Y:现在这套书还只是为研究者提供文献资料,所以我还有一个愿望就是给老侯出一个作品集。一个摄影家要进入摄影史,最终看的还是他的摄影能达到的水平,他现在缺一个能表现出他真实水平高低的作品集。

H:您认为现在年轻的摄影人应该从侯登科身上学到什么?

Y:时代已经变了,如果我们把侯登科放在今天可能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。但不管怎么说,他很好地回应了他所生活的时代,他没有辜负时代。今天的年轻人,他们拥有的条件要比我们这一点优越得多,所以也不要辜负时代给予他们的机会,这就是需要从侯登科身上学习和继承的东西。

H:感谢您接受图虫网的采访。